要短时间内啃掉对方,也是很难。
燕人其实是全方位的被动,因为战场焦灼在这里,不说绝大部分燕人因为攻城战的原因,所以没有骑马,再者,就是骑兵,在这种粘稠的战况面前,他也没办法施展得开。
总之就是耗吧,
楚人犀利,
但燕人自有那么一股子韧劲一直撑着,让你就是咬入嘴里,也依旧嚼不烂,还粘着你的牙,让你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更何况,郑伯爷麾下的这三路兵马,雪海铁骑素质自是不用多说,宫望部的晋营可能差点,但公孙志的这一部,老底子,可是镇北军啊!
所以,普遍高的个人单兵素质,在这种鏖战中,确实起到了极好的发挥和效果。
郑伯爷还在继续拼杀着,剑圣回来了,又杀了出去,杀出去了,又回来了。
实在是郑伯爷的目标太过显眼,使得剑圣不得不来回帮其掩护,久而久之,剑圣的脚步,也已经明显有些虚浮了。
乱军厮杀来回冲进再冲出,就是当年的沙拓阙石,也很快被消磨掉了气血,更何况剑客讲究的是一剑毙杀,追求的是锋锐和速度,向来没什么持久战的说法。
但剑圣还是在继续硬撑着,有他在,郑伯爷还能继续立起大旗,不说完全能保旗帜不倒,但至少能大概保证一下除非周围燕军士卒都崩溃了,这边被楚人完全包围了,否则郑伯爷大概率不会死于乱军之手。
再有阿铭的细心策应,郑伯爷的安全,倒是又得到了保障了,当然了,他手里的蛮刀,可也没少杀人。
但因为周边的燕军越来越多,所以那种一挑二一挑三的局面,是很难再遇到了,一挑一的情况下,郑伯爷还是不那么虚的,到底也是个六品“绝世高手”不是!
“嗡!”
一箭射出,射中了阿铭的腹部,箭头另一端已经凸出。
阿铭目光逡巡,他知道,在战圈不远处,一直有一个楚人的神射手在活跃着。
也正是因为他,迫使剑圣不得不一次次地回援,于奔波中消耗太多。
“如果三儿在这里就好了。”阿铭说道。
三儿在这里的话,可以直接让他去那里给那个神射手摸掉。
“他再不回来,我都快忘了他了。”郑伯爷笑着伸手帮阿铭将那根箭矢拔出,随手丢在了地上。
随即,
阿铭又是一个转身,
“砰!”
一把飞斧砸中了阿铭的后背,直接砸得阿铭身体一个踉跄。
阿铭则面对着郑伯爷平静道:
“他日子现在应该过得挺舒坦的吧,可能在梁国,真的找到了适合他的尺寸。”
郑伯爷点点头,在阿铭转身后,将斧头从阿铭后背位置拔出,转手丢向远处楚军方阵之中。
身上开了两个洞,阿铭说话有些漏气的感觉,道:
“主上,如果这一仗打完我又要躺很久棺材的话,记得叫阿程和上次一样准时给我浇血。”
“没事,说不定咱们得一起躺棺材。”
阿铭伸手,空手夺白刃下一名楚军的兵器,再强行按压过刀锋抹过对方的脖子,道:
“那太挤了啊。”
事到临头,
他们居然还能争论挤不挤的问题。
一边一直远远护卫在郑伯爷身边的郭东和许安看到这一幕后都惊呆了,尤其是看见郑伯爷像是没事儿人一样淡定地将箭矢斧头从阿铭身上拔出来的画面,实在是有些冲击他们的三观。
明明是很悲壮的画面,却被他们演绎得,像是在过家家。
………
“压上!”
战车上,石远堂派出了自己的亲卫队伍,这不仅仅是一支精锐生力军的加入,更是告诉前方楚国的皇族禁军的各级将领,石公,对他们的表现,很不满意。
石家治家森严,治军,更为森严。
一般而言,贵族私兵组成的军队,凝聚力是很强,但在军律上,却很难做得严格起来,毕竟彼此七大姑八大姨的,盘根错节关系。
但皇族禁军没这个问题,石家也不会允许自己治下的这一部皇族禁军出现这种问题。
故而,
当亲卫营上去后,楚军的士气再度高涨起来,尤其是亲卫营填补的区域正是郑伯爷所在的区域,就是为了冲掉燕人的帅輦!
………
在战场的另一端,距离帅輦还挺远的位置,梁程带着麾下士卒还在和楚人厮杀着。
其实,从一开始战场被细分出了好几块之后,厮杀到现在,原本的一块,又分出了好几块。
大家僵持鏖战厮杀最为激烈的位置,也就是燕军帅輦所在的位置,成了一个最为惨烈的区域,也是决定胜负的落子之处。
“完了,要支撑不住了。”
瞎子有些疲惫地说道,他的意念力,已经消耗太多。
“不,没有。”
梁程却直接否定道。
瞎子忽然升腾起了信心,道:“你快点告诉我,你还留了后手,我虽然会怪你不提早知会,但还是会勉为其难地原谅你。”
梁程摇摇头,道:“我说过,我事先并不知道楚国皇族禁军在这里。”
“那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让我战死之前,带着希望去死?”
“主上点了烟火信,我军攻城时,于外围,布置了很多支游弋兵马队伍,哨骑,那就更多了,但你看见到底有多少疾驰而来增援这里了么?”
“没有回来?”瞎子疑惑道。
梁程点点头,道:“没有回来,其实,一批批回来,没什么用,要么,被那位柱国特意布置在外围的楚军给拦截纠缠住,要么,就算是加入了战团中来,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添油战术,起不到什么具体的运用。”
“为什么没来?”
梁程没有回答瞎子的这个问题,转而道:
“当初靖南王能在望江一举击溃野人王主力,凭的是什么,是咱们千里奔袭拿下了雪海关,堵住了野人王的后撤之路,迫使野人王不得不选择激进的决战方式。
其实,田无镜本人也没有料到这一点,是我们自己,自作主张。
但往往,
有些时候,
这种自作主张却能起到奇效。
打仗么,是需要神来之笔的,而神来之笔,则需要一个真正懂得他的将领去驾驭和施展。
靖南王当初有咱们的主上,
咱们,
其实也可以有,而且看样子,是真的有了。”
………
“还不发兵?还不发兵?”
柯岩冬哥近乎在金术可身边咆哮着。
攻城战时,他们的麾下本部兵马被调离了大多半,余下的,是二人各自五百骑作为策应在东山堡外进行游弋。
毕竟,一般而言,攻城时最忌讳的,就是外部忽然出现一支敌军援兵冷不丁地打你一下。
反而是城内的守军倒是不用太着急,因为他们如果有那个能力和胆魄主动出城打你的话,也就不用缩在城里等你来攻城了。
但偏偏今日的东山堡,打破了这一定律,从城内出兵,在燕人攻城正酣时,来了一次大规模的反击。
“伯爷的烟火信早就已经燃放了,你还在等?你居然还在等?你竟然还敢等!!!”
柯岩冬哥近乎要疯了,他原本是想直接带兵回去救援的,但被金术可拦住了。
不仅如此,金术可还将附近外围三五成群的哨骑和其他来自宫望部和公孙志部的游弋兵马也都拦截住了。
强压着他们,不允许现在出击。
“与其一小批一小批地进去一遍遍添油,还不如组织出一支成规模的骑兵,到时候,效果和战况反而会更好,甚至,可以对楚人一击致命!
你看得见局势的,局势现在很乱,但局势也很清晰,看似楚人势大,但外围,还是我军控制着,楚人城墙上,我军几路人马都在。
楚人是在行险,
我们可以抓住楚人的软肋,可以将局面完全颠覆过来!”
金术可略带激动地对柯岩冬哥解释道。
“不,金术可,你要知道,有时候,这不是赢不赢的问题,是你看见了伯爷发的烟火信后,竟然还敢按兵不动甚至阻拦其他兵马去救援的问题。
就是你最后赢了,
你以为,
你真的就赢了么?”
柯岩冬哥的父亲和一众族老,现在还在靖南王身边当亲卫呢。
他自然清楚靖南王此举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打压和提防么?
伯爷是燕人,你,金术可,是蛮人!
金术可张了张嘴。
柯岩冬哥则继续道:“你敢置伯爷的安危于不顾………”
金术可笑了,
道:
“伯爷,不是这样的人。”
“你……”
金术可坚定地摇摇头,道;
“伯爷,真的不是这样子的人,只要能赢,就可以。”
“你就不怕日后……”
“不会的。”金术可舔了舔嘴唇,道:“当初大皇子曾想将我从伯爷手里要过去,我拒绝了。因为我从很早时就知道一件事,伯爷和那些先生们,他们的想法,其实和那些所谓的头人权贵们,完全不一样。
跟着伯爷,其实,这日子,挺有趣的。”
柯岩冬哥摇摇头,道:“我不信。”
金术可伸手拍了拍柯岩冬哥的肩膀,道:“那你路就走窄了。”
说完,
金术可回头看向身后,这里,已经被自己聚集和拦截下了两千多不到三千的骑兵了。
差不多,
够了。
金术可翻身上马,
目光,
直视前方。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幸运的人,身为蛮族刑徒兵出身的他,能走到这一步,真的相当不容易。
虽然柯岩冬哥也是一镇之主官,但金术可知道,他和柯岩冬哥完全不同,因为柯岩冬哥有一整支柯岩部做后盾,而他金术可,则没有。
他是靠剑圣大人的推荐得以入伯爷法眼的,后来,伯爷更是数次提拔了自己,给予自己恩遇和重用。
当他得知剑圣是剑圣后,越发怀念当初和剑圣大人一起守城门的日子;
而伯爷每次拍他肩膀时,他都能感到无比的温暖。
正如郑伯爷想着,自己看似百战百胜,其实并没有真正完全独当一面的大捷来压轴终究有些不完美一样;
金术可也觉得,伯爷对自己恩重如山,自己却一直没有拿出真正亮眼的表现来向四周袍泽证明伯爷目光的高瞻远瞩,这,也是他的遗憾。
好在,
现在弥补遗憾的机会,
来了。
金术可举起刀,
用现在虽然带着些许口音却已经算是很流畅的夏语喊道;
“为了雪海关,为了伯爷,随我,冲!”
………
剑圣浑身是血的又杀了回来,可以看出来,其身上的鲜血,并不是他的,但白衣飘飘的剑圣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意味着他也已经快到一个临界值了。
“势头挡不住了。”剑圣说道。
的确如此,以帅輦为中心点的话,可以清楚地发现楚人的攻势比先前凶猛多了,燕军的阵线开始不停地被压缩,压缩,再压缩。
甚至,郑伯爷等人,都已经压缩到帅輦后了。
说到底,还是一开始楚人结阵杀出,给了燕人一个巨大的措手不及,而后郑伯爷以帅輦为引,强行集结中军以及原本的溃军再一头砸过去。
燕人只能稀里糊涂地继续这般乱打地模式坚持下去,没办法从容地排兵布阵来,这就不得不使得一开始吃的亏,只能继续地闷头吃下去,原本的劣势,还得继续扛着它走。
先前梁程给出的建议以及石远堂认为郑伯爷应该做的选择就是及时后撤,退一步,海阔天空,哪怕输了这一场,当你把军队重新调整起来后,真要再在野外排开阵势干一场,楚人大概率还是得撤回去继续守城。
这其实是最为稳妥也是最为明智的方法,但郑伯爷没这般选,他还是直接怼了上去。
人活一世,哪能做到事事理性,这样子的人生,未免过于枯燥,偶尔上头,飘一飘,日子,才算真的有滋味儿。
但说真的,
真要玩儿脱了无力回天,这感觉,还真有些萧索。
“我带你杀出去。”剑圣说道,“现在,不一定保证一定能活着出去。”
郑伯爷摇摇头,道:“我在,他们是战死的,我走,他们就马上崩了。”
随即,
郑伯爷攥起了蛮刀,
道:
“再说了,楚人压下来了,那就再试着顶回去就是了,这不是我在意气用事,我好歹被田无镜教过,要是完全没机会,我也不回死磕在这里,难不成真只是为了自己咽不下这口气?”
话音刚落,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近三千骑兵,以迅雷之势直接杀入了战圈之中。
在金术可的带领下,他们完全没有理会外围楚人布置下来的阻拦兵马,而是选择快速绕过了他们,也没有选择随便找个战局就冲进去,而是贴着战场边缘,不惜马力,快速冲锋,目标,直指那面火凤旗下的青铜战车。
石远堂目光一凝,下令道:
“传令前方各部,不要管老夫,命他们继续前压,给我穿破燕人的本阵。”
然而,
在眼下纷乱的战场上,军令已经很难快速传达下去了,且这支燕人骑兵直指自家柱国所在的青铜战车的行径,让不少在前面厮杀的楚军选择了回援。
一时间,燕军那边的压力,顿时小了不少。
金术可并未去擒贼先擒王,因为他知道,王,并不在那里。
确切地说,在金术可看来,这面战场上,有且只有一个王,那就是他的伯爷!
此时率军冲入那面火凤旗下,确实是有可能争取到斩杀敌将的功劳,但大概率,会被楚军给粘滞住,而一旦自己麾下的这支成建制的机动兵马也陷入这里,战场,又将重新变回那个泥沼状态。
这不是金术可所愿意看到的,他觉得,这是一种浪费,一种巨大的浪费!
有些人,
可能真的是天生就有打仗的本事。
有些人,
一旦被发掘出来,自然就具备着一种敏锐于常人的本能。
自东山堡向北,这么大一片战场里,金术可一眼就瞧出了真正关键点所在,确切地说,是燕楚双方争夺的核心区位所在。
但他并未选择直接切入那里,而是率军绕着那辆青铜战车的外围耍了个花枪,迫使前方楚人大规模的回援自家柱国之际。
顷刻间,
撑起自己的马槊,
发出了属于蛮人的嘹亮嘶吼,
率领身后所有骑兵,
以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
瞬间砸向了中军所在地,也就是平野伯爷帅輦所在的位置!
“轰!!!”
先躲开楚人外围的阻拦,再于战场上通过自己的走向调动起楚人各路兵马,再趁着他们调动时,对着他所认为的心窝子位置,将自己变成了刀,毫无保留地扎了进去!
郑伯爷本部面前的楚人,在此时,终于崩了!
这里一崩,
自己中军就能反推回去,
而后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整个战场的局面,将被彻底扳回!
而楚人,
楚人,
楚人,
他们连回城,都别想做到,因为那边城墙上的樊力、公孙志和宫望,可不是吃素的!
一场攻城战,转变成了野战,
只要自己最后赢了,
那绝对是血赚,是真正意义上的血赚,因为城内原本驻守着的,是大楚皇族禁军!
郑伯爷拿着蛮刀,看着前方发生的这一幕,大笑了起来。
剑圣将龙渊撑在地上,宛若拄拐,见状,问道:
“至于么?”
言外之意,瞧你这出息,像是没打过胜仗一样。
郑伯爷摇摇头,
指了指自己,
道:
“我现在终于明白,田无镜麾下有了我,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那种,
可以给你冷不丁来一出神来之笔的手下,对于一方主将而言,真的是,怎么喜爱都不够。
金术可这次充当的,其实就是以前郑伯爷在田无镜面前所充当的角色。
自己现在恨不得抱住金术可,亲两口。
原来,
老田以前看自己,
就是这种感觉啊……
“呼!”
郑伯爷长舒一口气,拖着疲惫的身躯,上了帅輦,环视四周情形,四周的一众燕军将士,也在看着他。
郑伯爷长叹一口气,将手中蛮刀再次插入帅輦甲板上,
自己,
踉踉跄跄地后退了两步,
拔出插在帅座上的两根箭矢,坐了上去。
没有什么豪言壮语,
也没有什么大声呼喊,
更没有什么歇斯底里地举刀怒吼,
只是很平静地,
道:
“本伯乏了,尔等,送本伯入堡歇息。”